元代禅僧中峰明本书法奇特,风格异于时流,世人称之为“柳叶体”。其中存在许多非常态的书写惯性,将这些征象统整分析,合理推测存在着左书执笔与其他可能。禅僧书法的个性化彰显究竟是有意为之抑或是自然本色,书论其人,笔者将着力于笔迹与图像考察,为中峰明本墨迹研究提供新的发现与观点。
关键词 中峰明本 “柳叶体” 左书 非常态书写 高僧墨迹Yuan dynasty Zen monk Zhongfeng Mingben’s calligraphy is peculiar and his style is different from the flow of time. The world called it “willow leaf body”, which there are many unconventional writing inertia. These signs will be analyzed in a holistic manner and is reasonable to assume the possibilities of writing calligraphy in the left hand. Whether the personalized manifestation of Zen monk calligraphy is from intention or natural nature? The style of calligraphy can reveals one’s character. The author will focus on the examination of handwriting and images to provide new discoveries and perspectives for the study of Zhongfeng Mingben’s handwriting.Keywords Zhongfeng Mingben; Willow Leaf Body; left handwriting; unconventional writing; ink of Zen monk

一、中峰明本其人与书
中峰明本(1263—1323),元代禅僧,自号幻住道人,俗姓孙,钱塘(今杭州)新城人。幼年丧母,十五岁有出尘志,平日喜诵《法华》《金刚》《圆觉》诸经,因阅读《景德传灯录》有疑,参礼高峰原妙禅师(1238—1295)。二十四岁出家,二十六岁受具足戒,修行精勤无怠,后嗣法高峰原妙,成为临济宗杨岐派虎丘绍隆支下破庵系传人。师隐居湖州弁山幻住庵,至大元年(1308)应请往杭州天目山狮子院,仁宗皇帝赐号“佛慈圆照广慧禅师”,赐金襕袈裟。师擅诗书,法缘甚广,高丽藩王曾专程拜谒求法,当朝文人多与之交往,包含文学家虞集、冯子振;书法家鲜于枢、邓文原、杨维桢、康里巎巎、张雨;赵孟頫、管道昇夫妇更是其皈依弟子,问道于禅,诗文唱和,从题跋赞咏可见交谊。
师为禅门巨匠,融通诸宗,大力提倡念佛,曾作《怀净土诗》百余首,并著有《信心铭辟义解》《楞严征心辩见或问》《金刚般若略义》《山房夜话》《天目中峰和尚广录》《幻住庵清规》等,影响甚广。至治三年(1323)八月十四日,师索笔写偈辞众曰:“我有一句,分付大众,更问如何,本无可据。”后安然坐化,年六十一,僧腊三十七。后人尊称“江南古佛”,有“元代第一高僧”之誉。
中峰明本是僧家笔墨之佼佼者,《中峰明本全集》录有大量遗作。可惜古代书画保存不易,真迹大多流落海外,除了佛教中有其重要影响,美术学界对僧人墨迹范畴知之甚少,相关研究屈指可数。20世纪90年代,德国海德堡大学劳悟达(Uta Lauer)曾撰《禅师中峰明本的书法》,从历史、书法、图像等多维视角建构中峰明本在元代书史的地位,其他学者则有散论几篇,大致勾勒其书于世人的认知领域。本文承自以上研究,以田山方南于昭和四十年(1965)所著的《禅林墨迹》《续禅林墨迹》和昭和五十二年(1977)《禅林墨迹拾遗》图册为参照文献,从书法实践与鉴别诸多角度,就尺牍中含有的不少“非常态”的书写迹象进行析理,将文献与墨迹相互参照,探讨执笔和书法表现的关联,得出中峰明本毛笔书写存在以下三种可能:(一)惯性左书(左撇子);(二)燃指左书(燃指后的左手执笔);(三)右手书写(左右兼能)。
熟悉中峰明本(以下略全名,称明本)的人多称其书为“柳叶体”。其学书本源已无可考,用笔近似二王尺牍与孙过庭书谱,是崇尚帖学的笔墨实践者,喜用狼毫,中侧锋常交替使用,亦不忌偏锋,行书妍美细挺,以空中飞舞般的柳叶著称。有学者提及明本参章草写行书,与之交好的赵孟頫、邓文原皆擅章草,或许师友间相互影响,但是否存在关联有待商榷。目前已知存世墨迹约莫三十件,以小楷为主,内容为法语开示与顶相题赞。
关于“柳叶”一说,明代陶宗仪《书史会要》曾提及古代篆书:“自后又别为八,曰鼎小篆,曰薤叶篆,曰垂露篆,曰悬针篆,曰缨络篆,曰柳叶篆,曰翦刀篆,曰外国胡书,此皆小篆之异体也。”〔1〕陶宗仪所列,是过程中发展小篆逐渐形成的异体,实际上不止八种,其体系纷繁,有些强调末笔收尖,或在部件上加以变化,杂糅装饰,看起来不像常态流通的范字,反而增添绘画设计元素。“柳叶篆”特征在于字的头尾细尖、中端肥厚、状似柳叶,因此得名,据考为晋代书家卫瓘取法章草而作。然而,此处所指乃针对篆书而言,明本擅行楷、点画清晰,偶参草书,未曾见有篆书之作,由于用笔特征雷同,明代《皇明书画史》云:“明本书类柳叶,虽未入格,亦自是一家。”〔2〕可见明人将其书模拟柳叶。书法传承向来依循前人笔墨,尚古为范,然而在其墨札中除了能隐约看出学习过“二王”父子,其实更多征象仍出于己意,点评也许从尊古本位出发,却无法动摇高僧明本在书坛成一家之流的事实。
劳悟达认为明本笔法别具一格,“复杂多变的笔势极具表现力”,“章法犹如一张编织紧密的字网,没有明显的行距”,“柳叶状笔划具有未经修饰的朴素感,笔法遒劲,势如破竹,一笔挥就”。〔3〕这类具象形容,是展现柳叶体最直接的视觉之感。此外,明本还善于利用字间穿插,字与字的空隙“相互崁入”,使行气紧凑相连,长画字刻意拉长,让画面疏密相间。由于起收笔常见侧锋切锋,也许与他惯用的毛笔有关,是硬度偏软、弹性适中、属锋颖柔敏的小狼毫所致,他的字虽然处处流露锋芒,但柔中见巧,能够表现映带转折的精微处,丝毫没有因硬毫的使用而让人感到僵硬肃杀。《禅林墨迹》收录一件小品《善严偈》(图1),〔4〕内容书风相互吻合,可作明本此类书法之“标准器”。这是一篇为善严所作开示,巧妙将人名置放其中,虽只是短短的五言偈,劝勉学道应严净精勤务实学修,自然能回归禅的本质——“觉而不迷”,重要训示却不是令人感到厚重的无形枷锁。由于书写富有节奏,如听小调般韵律轻快,不忌丑拙、生机盎然,丝毫没有一点忸怩作态。明本掌握的审美情趣不像传统文人追求含蓄内敛,更多的是体现临济宗风凛冽直截的修持手段,“不要作伎俩”是鲜明的文字开导,也反映禅者不随时流、不倚万物的洒脱心境。




图5 [元] 中峰明本《警策》,常盘山文库藏,田山方南《禅林墨迹拾遗》,1977年版,第60页;
图6 [元] 中峰明本《幻住庵干缘疏》,日本五岛庆太氏藏,田山方南《禅林墨迹拾遗》,1977年版,第62页;图7 [元] 中峰明本《墨迹》,私人藏,《澹然世界宽——宋元明清禅宗墨迹展》,内部资料,2023年,第27页;图8 [元] 中峰明本《尺牍》,吉田家藏,田山方南《禅林墨迹拾遗》,1977年版,第104页 三、燃指左书与其他执笔的发现呈现上述反常态书写,执笔是其主要原因。若左书推测成立,与文献相互参照,又将延伸出另一思路,进而引发进一步研究探索。《中峰明本全集》收录三版传记均提及明本借“燃臂”表修行之诚。《天目中峰和尚广录》中说:“年十五,决志出家,礼佛燃臂,誓持五戒。”〔5〕在虞集撰塔铭则说:“稍长,阅经教,燃指臂,求佛甚切。”〔6〕而宋本作《有元普应国师道行碑》说:“年十五,辄燃臂持戒,誓向空寂。”〔7〕以上版本都提到“十五岁持戒燃臂”一事,虞集本则具体举出燃“指臂”。明本自作诗中常有如《皮袋子歌》《警策歌》等劝世文,揭示肉身无常虚幻,佛教将人身看作“臭皮囊”,借以警醒世人“借假(藉肉身)修真(好修行)”。另一诗词《珙藏主化藏经》说:“为怜半偈舍全身,何当灰烬娘生指。”〔8〕引用释迦牟尼舍身求法的典故,该诗题又附记“燃一指”三字,这些都是明本“燃指臂”的事实。佛教经典关于舍身布施有其含蕴,《法华经·药王菩萨本事品》中记载:“若有发心欲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能燃手指乃至足一指,供养佛塔,胜以国城妻子及三千大千国土、山林河池、诸珍宝物。”〔9〕经典阐述舍身奉献,借持戒燃记放下自身执着贪爱,事实上,“燃臂”与“燃指”是两个不同概念,“燃臂”是在手肘上燃点如“戒疤”般的印记;“燃指”则是燃烧手指(通常为左手尾指),两者都表发心恳切但位置不同,不可混为一谈。现今已渐渐看不到这些现象,但从两例近代高僧生平可知梗概,如弘一曾致书王心湛,希望借“燃臂”祈愿礼印光为师:朽人于当代善知识中,最服膺者,惟印光大师。前年曾致书陈情,愿厕弟子之列,法师未许。去岁阿弥陀佛诞,于佛前燃臂香,乞三宝慈力加被,复上书陈情,师又逊谢。逮及岁晚,乃再竭诚哀恳,方承慈悲摄受,欢喜庆幸,得未曾有矣。〔10〕
以上是弘一法师“燃臂拜师”的自述(图9)。另一著名诗僧寄禅则对“燃指”有具体形象描绘:“割肉燃灯供佛劳,了知身是水中泡。只今十指惟余八,似学天龙吃两刀。”〔11〕寄禅燃指是为仿效释迦往昔修行的“舍身”公案,借此看破肉身假有,此诗也证实寄禅法师燃指后,自号“八指头陀”的缘故。(图10)
劳悟达曾对日本藏明本“顶相”进行考察,发现几帧纸本与木造雕像的左尾指都有缺失。顶相是师徒传法的凭证,画家为禅师写生,弟子修行开悟后由师父持赠,后人通过瞻仰顶相忆念祖师教诲,为僧侣传递学修依止的合法认可。禅宗美术中的顶相,除了描绘高僧神采身姿与面貌特征,更是修行法脉的传承证明,如果早年顶相是明本生前所绘,那么左手尾指的缺失也就应合上述传记提及“燃臂指”的事实。藏于京都选佛寺的一件佚名画家所绘顶相(图11),记录明本晚年相貌,微胖身材、憨态中带着慈祥柔和的微笑,一直是明本绘相中的标准样态,右执拂尘、左尾指缺失的局部可以表征燃指的事实。〔12〕
图10 八指头陀像 引自《佛学丛报》第3期,黄夏年主编《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6年版,第375页
图11 中峰明本顶像 引自《禅の美术》,京都国立博物馆1983年版,第55页承上所述,证实明本左手执笔的可能性极高,尾指燃后缺失,必然影响笔墨表现,摆荡笔势,线条亦如风中舞叶,营造自然灵动。参照顶相后推测,“燃指左书”是第二种中峰明本非常态书写的可能。
除了“惯性左书”与“燃指左书”,笔者发现仍有不同样态的细节。这些作品笔迹都可看出是其柳叶体的书写惯性,但整体不像左书更具识别度,左书情况下的柳叶体具有强烈个性与表现张力,相较“右手书写”也更富有艺术魅力。然而,这需要有更多参照物进行比对,由于多数人没有相对应的书写经验,未必赞同这个揣测,更增加论证难度。回归作品扩充可视角度,在非常态书写外推测明本仍具有“右手执笔”的可能。这些类似右手操作的字,笔画不像左书用笔突出而纠结,气息更加温润,接笔与映带细节处理更加自然,“左右兼能”的书写带来多层次的发现。以《禅林墨迹》收录的两件作品为例,上款“诚卿提举”的《尺牍》(图12)相较他作上下排列趋于理性,笔顺笔法行气流畅,局部放大可见笔锋入纸的行进状态,整体更接近右手书写。字的间架规整,不像其他左书尺牍压缩扭曲变形的字,几处连笔线条自然,如“向之者”“尚冀”“殊胜”等(图13),由于墨色有变化,放大后更看得出书写轨迹。




柳叶书风的形成并非偶然,从执笔、喜用狼毫与审美取向三方面可说明其来有自,左尾指残缺的情况下,在小范围中利于操作,推测他使用“单钩低管执笔”的可能性极大。延续宋元时期书家多以单钩执笔,柳叶书尤重点画,此执笔法可灵活调整线条粗细,当执笔越靠近笔头,会将上下字间更加压缩,并在小块面中写出局促接续的字。而性格型塑风格,审美取向是书者内在艺术情趣的总和。柳叶书风作为中峰明本的艺术语言,反映其内在风貌,长期形塑的美感经验落实于执笔书写,完成“寸毫颠倒、左右兼能”的柳叶体即是明本诠释的笔墨主张。
注释:
〔1〕[明] 陶宗仪《书史会要》,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13页。〔2〕[明] 刘璋撰,张裔辑校《皇明书画史》,《中国书画史籍校注丛书》,山西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64页。〔3〕[德] 劳悟达著,毕斐、殷凌云、楼森华译《禅师中峰明本的书法》,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154页。〔4〕《善严偈》释文:“善心严净处,道力精勤时,不要作伎俩,自然心不迷。老幻为善严说。”〔5〕[元] 释明本撰,于德隆点校《中峰明本全集》,九州出版社2019年版,第712页。〔6〕同上,第717页。〔7〕同上,第720页。〔8〕同上,第356页。〔9〕《法华经·药王菩萨本事品》,中华净观印经会2017年版,第706—707页。〔10〕林子青《弘一法师书信》(增订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221页。〔11〕[清] 释敬安撰,梅季校点《八指头陀诗文集》,岳麓书社2007年版,第195页。〔12〕京都国立博物馆《禅の美术》,京都国立博物馆1983年版,第55页。〔13〕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第723页。〔14〕[元] 释明本撰,于德隆点校《中峰明本全集》,第133页。〔15〕[日] 田山方南《禅林墨迹拾遗》,禅林墨迹刊行会1977年版,第109页。涂昌裕 上海大学禅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美术学院书法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