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报》 第215期 美术副刊
朱德群夫妇在徐州戏马台
2020年是朱德群先生诞辰100周年。
上个世纪20年代,朱德群出生在徐淮地区的一个乡村(今安徽萧县白土镇);1935年,16岁的朱德群(原名朱德萃)考上杭州国立艺专;1937年抗战爆发,朱德群跟随学校一路西迁至重庆;1945年,朱德群任教南京中央大学建筑系;1948年,朱德群曾返回徐州与家人短暂见面,但因故没有回到家中;1949年,朱德群由上海去了台湾,后任教台湾师范学院;1955年,朱德群只身前往法国。
这一去,就是60年。
归乡缘起
1979年11月,时任中国美术馆馆长的刘开渠带领国内十多位雕塑家来到欧洲,准备对法国、意大利等国进行学术访问。已经定居法国多年的朱德群当时还住在法国巴尼奥雷,得知“家乡刘老师”到法国巴黎,着实让朱德群高兴不已。回想1949年初在上海与刘开渠匆匆一别已经30年。如今这对老乡、师生、故友能够在异国他乡得以重逢,机会十分难得。俗话讲“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刘开渠见到朱德群也感到高兴与惊喜。回想1949年在上海见面的场景,此时两鬓已苍白的二人面面相觑,感慨时光飞逝,很多话想说,却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朱德群只是说,“身在异乡,怀念祖国,想念家乡亲人”。
1979 年,刘开渠(右二)应朱德群夫妇(右一、中间)邀请到家中做客,熊秉明(左一)作陪
在交谈中得知刘开渠率代表团此次来法国的目的后,朱德群夫妇当起了临时陪同与向导。在朱德群的陪同下,他们一同去参观了巴黎的罗丹博物馆和勃代勒的博物馆。
看完展览之后,朱德群夫妇邀请刘开渠到家里吃饭。同时,还请来了在巴黎教书的中国雕塑家熊秉明作陪。为了表达对“家乡刘老师”到来的欢迎,朱德群还自己下厨做了两道拿手的饭菜。宴席中,朱德群不免表达了多年以来对家乡亲人们的思念之情。从去台湾到1955年离开台湾来到法国,一晃几十年,朱德群与大陆家人的联系基本都断了。得知朱德群思乡心切之后,刘开渠答应待考察结束回到国内之后,便着手帮助朱德群寻找家人。
刘开渠以及考察团完成了在巴黎的考察任务,准备回国。上飞机前,朱德群来送行,他再次表露盼亲归乡之愿,并手写诗一首,取唐代诗人岑参的《逢入京使》送与刘开渠。诗文曰:故园东望路漫漫,两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并拜托“刘老师”,如果家人还在且一切安好,就转告家人“德萃在法国一切都好”。
刘开渠率团回国后,便着手帮助朱德群寻找家乡亲人,“天不负有心人”,不久,朱德群便和家人联系上了。
家人团聚
1994年4月5日清明节,朱德群回乡与亲人们合影
1994年春节过后,家住在萧县白土寨村年逾八十的老人朱德华收到法国来信,得知三弟朱德群夫妇准备4月5日清明节回到家乡萧县白土镇祭祖,朱德华与全家都很高兴。
“1994年4月4日,三叔坐飞机回来,降落在徐州观音机场。”朱以善(朱德群大哥之子)回忆道:
二叔朱德华去徐州接三叔一家,我负责在家里通知亲戚好友参加第二天4月5日的祭祖活动。三叔一行4日当天没有直接回白土老家,而是在徐州住了一晚。三叔夫妇还去了徐州户部山戏马台看了一下。第二天一早,三叔夫妇便坐车回到了白土。到白土的时候大概上午九点。我在白土街里(村中心)迎接车队,他们一下车我就看见了三叔,他身材高大,十分显眼。但是我没见过三叔,很陌生,不敢认,因为我出生时三叔就已经去杭州学习了。后来我听跟车的人说,三叔在回来的车上有点不高兴。说从徐州到萧县一路看过来满眼的生分,三叔眼睛总看着车窗外,说道:“你们这是要开到哪里?这不是白土。”下车后我看三叔不怎么开口讲话。想来也是,三叔印象中的白土,以前叫白土寨,既然是寨了,那四周是有围墙的,进寨村要走吊桥,寨子周围原有条护城河,寨角还有碉楼。解放后50年代,原来的寨墙、碉楼都拆了。白土寨后来就叫白土镇了。
接三叔的车子进了白土街里(镇中心),坑坑洼洼的土路两边站了很多人。上世纪90年代农村还很贫穷,有小轿车来到村里,乡亲们都得出来看看新鲜。头一天三叔他们还在徐州就有很多乡亲们来我家里问三叔他们什么时候来。家里人来人往,也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三叔的车来到村里停下。下了车三叔感觉眼前的白土寨很陌生,忙问身旁的二叔朱德华:“这是白土吗?寨墙在哪儿?护城河也没看见。之前寨墙角的四座碉楼呢?”
“这就是白土,那些都没有了。”二叔说道。
二叔带三叔边说边聊去了我家。
三叔问:“这是谁家?”
“是以善家。”二叔说。
“以前不在街里吗(萧县土语,意为城区中心),咋又住这儿了?”在一旁的我听到三叔这么问,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是啊,我父亲朱德荃(朱德群大哥)解放后一直做医生,可以前街里的药店老宅没有了。现在住的地方,当年叫“和尚林”,因为不远处就是南庙(静凡寺)。父亲1976年也走了。
正在这时,拥挤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德萃,你还认识我不?”我们转身一看,是同村的李大爷。
三叔上下打量李大爷:“想不起来了。”
“那这样呢?”李大爷用手把眉毛往中间挤。
三叔还是疑惑。
李大爷忙说:“小时候咱俩一起上山打猪草,恁(你)汉山爷爷给咱们编了儿歌——世上时人近时人,时人见了时人亲,一旦时人失去了,时人不进时人门。”李大爷唱到一半,三叔也跟着唱起来。
“你是广胜!”三叔突然想起来了,然后两人拥抱在一起哭了。原来李广胜是三叔小时候很要好的伙伴,这首儿歌是曾祖朱汉山在世时写给三叔朱德群以及小伙伴们的。57年没有回来的家乡,三叔被童年伙伴的一首歌谣打开了记忆。歌谣中的“时人”指的是当权迎时之人,因利相聚,终究人走茶凉。爷爷朱汉山不希望朱家后人成为势力城府的“时人”。
三叔和儿时的伙伴相认后,问我:“以善,现在白土哪里还有过去的痕迹?我小时候常去的村南头的‘南庙’还在吗?”
我说:“庙没有了,庙里的老银杏树还在。”
……
寻根祭祖
“南庙”是白土当地人的叫法,是新中国成立前在白土寨南边的一座古庙,叫静凡寺。老白土人都说,“前有天门,中有静凡,皇藏有瑞云”,这是解放前黄桑区有名的三座古寺。寺内有僧人,寺庙里还有一颗大银杏树。朱德群小时候常与伙伴去南庙玩耍,爬银杏树,够树上的白果吃。“南庙”,也是朱德群记忆中“家”的符号。
朱以善带着三叔一家去了“南庙”。新中国成立后,“南庙”在公社时期被拆除了,修了座小学(今白土镇小学)。寺庙没有了,僧人也不在了,好在那棵银杏树还在。朱德群走到这棵银杏树前转了几圈,突然拍打着树身,大滴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他对天长叹一口气,自语道:“到家了!到家了!这次终于回到家了!终于到家了!”
这棵银杏树像十字路口的指示牌,它指明了朱德群内心家的方向,也打通了过去的记忆与现实间的通道。他已经认定这眼前的陌生就是那个家。他也知道家还在,就像朱以善说的:“没有那颗银杏树,三叔打心里是不会认为已经到家了。”
朱以善说:“哭了两场,三叔心里的疙瘩解开了,话也开始多了,脸上显露出回家的喜悦。走出了小学,二叔和我直接陪三叔去了‘西山’朱家老林,给爷爷奶奶上坟烧纸。随行的还有县里的领导。”
朱家老林(皖北地区多把祖陵称老林、老陵)在白土镇西边的荆坪山,当地人俗称“西山”。朱家老林有百十亩地大,白土朱氏后人都会把先人安葬在“老林”。朱德群回国前一年曾通过书信得知父母亲也合葬在“朱家老林”,他特地给二叔寄去一些钱,把坟整修了一番,并手写了祭文。
祭祖结束了,已经到了中午。回到村子里,朱德群夫妇与乡亲们一起吃了一顿家乡的大席。大席结束,吃到了久违的家乡味道,朱德群很高兴,特地去“后厨”看了一下。老家办大席都是专门有人操办,“后厨”也是临时垒砌锅灶,做的都是地道的老家菜。
吃完了饭,朱德群与亲人们照了张全家福。当时“四里八乡”的朱家人都要来,有的还正在赶来。这边合影人没有到齐,那边随行的司机已经催促:“朱先生,时间紧张,为了赶飞机不能耽搁了,更不能过夜……”
刚找到家的朱德群很是不舍,县里领导还特地安排了晚上朱德群夫妇与随行人员可以住在县宾馆,准备了一个正式的欢迎会。因为行程的安排,朱德群都婉拒了。最后,车队没有折返县城就直接开去徐州观音机场了……
2014年,朱德群在巴黎仙逝,享年94岁。而这次回乡祭祖,也是他生前唯一一次重返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