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士强 寒日疎林 66×33cm 2016年
說園·畫園 文 / 謝士強 說起園林,人們不約而同說起蘇州。很明顯,蘇州與園林之間有著十分密切的關係。在此,我沒有貶抑其他地方園林之意。比如揚州瘦西湖,一個“瘦”的特徵便是其他地方無法比擬的。在我看來,每一個地方的園林都有其獨特的韻致,蘇州園林之所以獨步天下,與其歷史背景、人文環境等有關,這些因素綜合在一起才使蘇州園林獨佔鰲頭。
谢士强 曲园清和图 66×33cm 2016年
關於園林的論述,近代學者陳從周先生的《說園》一文頗有見地。在諸如疊山理水、建築、栽植、動觀、靜觀等方面,該書都發前人所未言。蘇州園林較之於其他地方園林最大的不同在於,在建園之初就有眾多畫家、文人、士大夫階層參與其中。這些人士對於園林營造的熱衷,肇始於宋,發展於元,盛於明清。比如,明初政治高壓,尤其對畫家、文人的政策更為嚴酷。在此情況下,大部分文人畫家不得不迎合統治階層趣味,專攻官方喜好的南宋畫風。直至正德時期,吳門畫派的崛起才一改以往作為主流的浙派繪畫的趣味,開始崇尚晉風,標榜隱逸,中國繪畫也才真正走上文人畫的道路。需要指出的是,由於當時文人、士大夫生活在政治高壓之下,故他們的內心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複雜狀態,他們厭倦了官場的爾虞我詐、投機鑽營,而流連於聲色犬馬、音律、文會、古董、聲伎、狎優,尤其熱衷於園林的營造,這也許正是一種避世生活態度的體現。他們嚮往隱逸的生活,可明代官方反對隱逸,士人都要為國家所用,否則就要殺頭,也許這也是明代蘇州園林興盛的原因之一。園林不僅是文人士大夫的生活場所,也是他們實現自己隱逸理想的精神家園和精神寄託。他們焚香煮茗、吟詩作畫、博古撫琴,一派怡然自得、物我兩忘的生活狀態,這也是後世文人所嚮往的境界。故明清之際的畫家不但參與士大夫階層的造園,而且在條件具備時,自己也熱衷於建園。沈周的“有竹居”、文徵明的“停雲館”、唐寅的“桃花庵”、王寵的“越溪山莊”、陳道復的“五湖田舍”皆屬此類,類似的實例可謂不勝枚舉。這些畫家不僅熱衷建園,更喜畫園。獅子林有倪瓚的《獅子林圖》,拙政園有文徵明的《拙政園三十一景圖》及《拙政園十二景圖》,留園有王學浩的《寒碧莊十二峰圖》等。某種程度而言,有眾多畫家能參與其中,勢必極大地豐富建造園林的藝術手法和構思,提升園林的藝術檔次,拓寬園林的審美視野。其實造園與繪畫同理,同樣講究經營位置,高下參差,疏密對比,掩映藏露,這些手法都是對自然的概括和提煉。繪畫以筆墨為丘壑,掇山以土石為皴擦,虛實相應,計白當黑;園林則以湖石花木為載體,襯以白牆、黛瓦、漏窗、曲水來烘托其幽雅意境。江南園林疊山,每以粉牆襯托,有很深的禪意融在其中,白牆不僅起到了遮擋分割的作用,還發揮出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的效果。諸如一堆斜依在白牆上的假山石,如沒白牆的襯托,那將是一堆雜亂無章的碎石塊。有白牆的映襯,頓覺山石緊湊崢嶸。新建蘇州博物館的“片石假山”就巧妙地利用了拙政園那片白牆,從而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審美效果。畫家們就是這樣在自己參與營建的園林中飲宴游賞,吟詩作畫,並創作出一批有異於前代畫家們的作品。與此同時,它們的繪畫題材和表現方式也都有了質的變化,從而使繪畫作品更具文學性和禪意,還使中國藝壇上又多了一種藝術門類。在我看來,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境因人勝,人以境清”的藝術模式。
谢士强 松风亭韵 66×33cm 2016年
現對元代畫家倪瓚所繪《獅子林圖》略加闡釋,《獅子林圖》為長卷。對照歷史典籍以及早期留下的詩文記載,可知該圖取材於實景,真實地反映了獅子林當年的風貌,寺門設在東南角,前部為玉鑒池,四周圍以石欄,修竹茂密、奇峰林立、縈迴屈伸、岡阜高隆、水池、假山、佛祠、僧榻、齋堂佈置有序,尤其是居於畫面中央的騰蛟柏、古梅臥龍,枝幹盤旋、素雅無華,與現實獅子林中的蛟柏、古梅極為相似。在此,要感謝倪瓚的真實描繪,使我們看見了獅子林的前身。《獅子林圖》沒有色彩,沒有人世間的喧嘩和吵鬧,整幅畫面以中國畫擅長的手卷形式呈現。全景式的描繪方式體現了中國畫散點透視的長處,同時也迎合了我們遊園時“移步換景”的觀看模式。手卷末尾處有一座小山,片石疊磊,山頂有一廬捨,是全圖的制高點,整幅手卷構圖高低錯落有致,宛若畫家正暢遊其間,品茗賞梅,怡然自得。今天依然保存完好的獅子林假山群分上中下三層,迷宮錯雜,山洞二十一,曲徑九,“如穿幾曲珠,如逢八陣圖”,變幻無窮。要知道獅子林是延續了幾百年的修持之地,它既是叢林、山林又是禪林。作為一座融文學、禪意、繪畫於一體的園林,獅子林在中國藝術史乃至園林史上都是極為罕見的。現代的獅子林,由於幾經朝代更替,尤其是清代重修,整體風格略顯庸俗,和斯時獅子林意境相去甚遠,滄海桑田,無以言說。
谢士强 山园栖隐 180×190cm 2014年
當然,倪瓚的《獅子林圖》給觀者傳遞的,更多的是“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的寂寞蕭疏之境,就像韋應物詩中所說:“萬物自生聽,太空恆寂寥。還從靜中起,卻向靜中消。”這是禪家崇奉的境界,在孤寂的世界中,才會有真正的生機勃發。這是一個無聲的空靈世界,一個淡去色相靜穆的世界,“畫中有詩,詩中有畫”。倪瓚既有禪意,又有畫情的手卷給後人以無窮的遐想。畫家畫得氣定神閒,寂寥高朗,筆法幽微,似幻似真,乾筆皴擦,繁華落盡,一派蕭疏寂寞之境。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向來罕繪人物的倪瓚在此手卷中卻畫了兩個人物,一個端坐,當是供奉的古佛;一個則是僧人,立於檐下。這兩個人物不僅沒有破壞倪瓚追求的寂寞、蕭爽、無可奈何之境,反而給人一種“鳥鳴山更幽”的奇妙體驗。古人畫園善於把客觀實景和自己的藝術構想、審美主張統一起來,並以此來建立畫面的秩序,展現自己的審美視角,從而營造出高雅意境。與之相反,我們看今人畫園時,總感覺少了一分意韻,少了一分氣定神閒。在當下,不知何時,畫園成為一種時尚,但觀相關畫作,少有讓人值得品味的。每當我去遊園,總擇快閉園或雨雪之際,那時遊人甚少,我喜歡一人獨自享受那份寧靜和安逸,偶爾再泡上一杯明前碧螺春,呆坐在茶室裡,望著窗外芭蕉、白皮松,心生恍如隔世之感。有時,我也會思考古人如何畫園?為何今人畫園少了那份讓人遐想的悵然,卻還美其名曰“深入生活”、“扎根園林”?雖標榜園林寫生,然看許多人的作品,可知他們大都沒有瞭解寫生為何意?所謂的寫生真的就是背著畫板,頂著烈日,一頭鑽進園子嗎?我想古人未必這樣做吧!不知哪位高人曾說:“能品園,方會造園。”在現代社會,造園明顯不太現實了。房價、地皮如此高昂,縱是王獻臣在世,也徒喚奈何!故我將這位高人說的話改為:“能品園,方會畫園。”
谢士强 水墨园林系列之一 50×50cm 2014年
中國畫提倡寫生,古來有之。北宋趙昌的《寫生蛺蝶圖》中可見秋花蟲草,彩蝶翔舞,栩栩如生。試問畫家能對著那些翩翩起舞的蛺蝶寫生嗎?如果那樣,不是寫生而是寫死吧。古人寫生是寫其生命,是寫出對自然,對生命的觀照和體驗,而不是時下我們按照西洋式的焦點透視手法所作的寫生。然而,在園林寫生中,許多畫家一不小心便將作品畫成建築效果圖或西洋風景畫,遠遠沒有畫出園林的半點情致。畫園更多的是品園,靠的是目識心記,擇其大要,置陳布勢,移步換景,或高或低,或隱或顯,或近或遠,閉目思之,瞭然於心,方能畫園。明末造園家計成在其《園治》中提到造園“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巧於因借,精在體宜”。這兩句話也恰恰是我們當下畫家在畫園時要深刻體味的。所謂對景寫生充其量只是收集素材而已。園林中的“幽”、“雅”、“閒”、“文”的意境不是靠我們當下所謂的寫生方法能夠體味到的。明代沈周在《題畫》中論及寫生時說:“寫生之道,貴在意到情適,非拘於形似之間者。”清代楊晉說:“寫生神韻為上,形似次之;然失其行,則亦不必問其神韻矣。”由此可見,古人早已把寫生問題看得很透析了。遺憾的是時人未解尚多,畫園依然拘泥於建築的形似、透視準確否?實則畫園更多的是依靠畫家的人生體悟、筆墨修養、審美情愫、人文結構、哲學意識等等。畫家在一張潔白的宣紙上經營位置,計白當黑,湖石曲橋,亭台樓閣,水隨山轉,山因水活,筆由心生,筆筆生發,最終渾然天成。中國園林妙在含蓄,一石、一樹、一亭、一閣都耐人尋味。曲橋、曲徑、曲廊……“曲”之一字更多地代表的是變化,是玩味。正如繪畫中畫樹的線條,要求無一筆不曲,曲折有度,方有趣味。作畫、治園異曲同工。那麼,如何將現實之景轉化到平面紙媒上呢?畫家除了需要掌握基本的造型、體例外,更多的是對園林韻致、挪讓、遮擋等因素的把握。如能體味其中意藴,宜掩則掩,宜屏則屏,宜敞則敞,宜隔則隔,宜分則分,因勢利導,妙筆生花,則咫尺千里,則佳構方成,余味無窮。
谢士强 古木通幽 68×68cm 2016年
當下很多畫家很容易將寫生和創作割裂開來,寫生一套,創作一套,更有甚者,走市場還有一套。其實寫生和創作是相輔相成,互為依託的。在寫生過程中,需要畫家不斷調整、思考,促使客觀物象符合畫家的審美需求,筆墨要求。此外,畫家要從寫生中獲取靈感,而靈感的閃現,稍縱即逝,可遇不可求。在畫園林寫生時,聞到的應該是撲面而來的自然氣息,感受到應該是亙古而來的禪意、詩意。體會到這一點,則寫生就昇華為二次創作。畫家應該在寫生中去錘煉自己的筆墨、自己的性情,去體會自然和認識自然,去尋找自己全新的藝術形式及語言。古往今來,畫家莫不是在自然、生活中去觀察、體悟、窺探宇宙萬物的。畫家應該注意意境的表現,使其寫生作品先感動自己,如此,方能感動觀者,讓觀者能夠看進去、走進去,這也正是山水畫所提倡的可游、可臥、可居的美學宗旨。至於寫生,早在唐宋時期就有關於寫生的記載,五代畫家荊浩隱居太行洪谷,觀察山間四時之不同,朝來暑往,秋收冬藏,沈醉在山林之中,不斷在寫生中提煉筆墨,遂有傳世之作《匡廬圖》的問世;宋代範寬常年生活在終南山間,面對雲蒸霞霨,煙雨氤氳的場景,方有巨作《溪山行旅圖》問世;元代黃公望久居富春江,袖攜紙筆,凡遇景物,輒即模記,方有名作《富春山居圖》問世。這些大師都是在面對自然,體味自然的過程中,逐漸心領神會的。這也正是他們對著名理論家張璪所說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理論的具體運用。這些畫之大者通過自己對中國畫筆墨的探索來構築自己所憧憬的精神家園、筆墨家園。他們在寫生中去獲取素材,用類似於宗教般的虔誠態度去記錄眼前所見的景致,而他們的作品也給我們一種比生活更為真實的感覺。
谢士强 水墨园林系列之三 50×50cm 2014年
明末造園家計成在其著作《園冶》掇山篇中說過一段話:“未山先麓,自然地勢之崚嶒;構土成岡,不在石型之巧拙;宜台宜榭,邀月招雲;成徑成蹊,尋花問柳。”我認為“未山先麓”一語大有深意。“未山先麓”是計成對中國園林造山藝術的高度概括。在園林的有限空間裡造山,必須做到“未山先麓”,因為有限的空間裡面不可能造出具象的山。換而言之,畫家要在有限的宣紙上創造出無限的意境。中國園林講究虛實相生、靜中有動、平中寓奇、巧奪天工,同時又不露雕琢之氣。園林是人類棲隱的花園,更是人類心靈深處的精神家園,古人在造園時立意甚高,不單是考慮一石一樹、一草一木的堆砌,還涉及儒、釋、道等哲學因素。在用水墨這種載體創作園林時,如何在咫尺之內,體百里之迥,體園林意境,正如清代畫家方士庶在其《無慵庵隨筆》所言:“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畫家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在筆墨有無間。”明代董其昌說:“以境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絕不如畫。”這同樣闡釋了自然之景和筆墨表現間的辯證關係,或如黃賓虹先生說:“江山美如畫,內美靜中參。”可見,關鍵在“參”、在“悟”、在“品”。
谢士强 山园清穆 180×95cm 2014年
造園一名構園,重在“構”字,畫園又何嘗不落在“構”字上呢?構圖佳,則境界自出。計成又雲造園一端“三分匠,七分主人”,言其造園主事者的重要性。造園尚如此,況畫園乎?畫園對畫家本人境界要求又何其高矣!畫園更像在紙上造園,或者說,在某種意義上,畫園更類似於在造境,並非造眼中之園,而是造畫家“心中之園”。有鑒於此,時人畫園,不應如實寫生,與其如實寫生,不如寫意,或曰寫逸更為確切也!畫園不是單純對景畫景,而是對景畫境。不是“畫蛇添足”,而是“畫龍點睛”;不是照葫蘆畫葫蘆,而是照葫蘆畫瓢。要求畫者既能真實反映客觀存在,又能高於所觀照物,所謂“藝術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可見,畫園者要盡可能地忠實於自然,又不為自然所囿。這說來容易,其間需要把握的度又何其難矣!畫園,更多的是依景創作,對景造意,意到情適,寫園之意,不取華飾,模山範水,合理取捨,諸如景致的高低、大小、遠近、虛實、疏密、動靜、直曲等都應相互制約,做到有機統一,雖由人畫,宛若天成。 總而言之,會說園,方能品園;會品園,方能畫園。
谢士强 嘉木繁烟 33×66cm 2016年
谢士强 曲园和清 136×272cm 2016年
谢士强 片石山房一 45×60cm 2016年
谢士强 壶天自春一 45×60cm 2016年
谢士强 冶春诗社二 45×60cm 2016年
谢士强 在云流水三 45×60cm 2016年
谢士强 曲园晓暮 180×105cm 2016年
谢士强 松风亭韵 136×68cm 2016年
谢士强 曲水园清 180×105cm 2016年
谢士强 曲园清音 240×200cm 2016年
谢士强,1974年生于江苏省睢宁县,1995年毕业于苏州工艺美术学校绘画专业。2001年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获学士学位。2008年天津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研究生毕业,获硕士学位。现任教于苏州工艺美术学院,副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访问学者,苏州美术家协会副秘书长,苏州美术家协会理事。 2008年,中国画作品《清晖凝华》参加中国美协主办首届全国山水画艺术双年展; 2009年,连环画《状元与乞丐》参加第十一届全国美展; 2010年,中国画作品《夏首清音》荣获中国美协主办2010年全国中国画作品展优秀奖并收藏; 2012年,中国画作品《夏首清阴二》参加中国美协主办的首届公望富春·中国山水画作品展; 2013年,中国画作品《玄岳胜境》参加中国美协主办的泰山之尊中国画作品展; 2013年,中国画作品《首夏清和》参加中国美协主办2013全国中国画作品展; 2013年,中国画作品《依山沐雪》参加中国画学会主办明德和融全国中国画作品展; 2013年,中国画作品《林山落黄》参加首届全国中国画名家学术邀请展; 2013年,在深圳美术馆举办《北山南水》中国画作品展; 2014年,中国画作品《夏景清幽》参加中国美协主办的泰山之尊中国画作品展; 2014年,中国画作品《园清水净》荣获中国美协主办“重温经典”娄东(太仓)全国中国画作品展优秀奖并收藏; 2014年,出版《盛世收藏——著名山水画家谢士强作品集》; 2015年,中国画作品《山园栖隐》参加第十二届全国美展江苏赛区获优秀奖; 2015年,中国画作品《嘉木繁荫》参加中国美协主办“中国梦·黄山魂”全国山水画(中国画)作品展; 2015年,中国画作品《山园清穆》参加中国美协主办“水墨彭城·全国写意中国画作品展”; 2015年,在太和艺术空间举办《卧游之居》谢士强水墨园林作品展并出版画集; 2015年,中国画作品《山园清穆》荣获江苏省首届美术展金奖; 2015年,中国画荣获沈周奖; 2016年,中国画作品《水墨园林系列》参加 “吴门後学群中国画作品展”; 2016年,中国画作品《山园清穆》“时代风骨·中国精神”全国中国画名家邀请展; 2016年,中国画作品《大洼写生系列》参加“江南画风”中国书画名家邀请展; 2016年,中国画作品《曲园清音》参加中国美协主办的“中国精神——2016中国百家金陵画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