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人的一生有两个日子很重要,一定要牢牢记住。一个是您出生的日子,另一个是您明白为什么要出生的日子。
——— 艺术家张政维
一位纯粹度很高的艺术家为什么总需要这样的状态,那就是孤独、宁静甚至是贫穷?
因为,他正在演译一个超越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创作」。
我常常推演一个假设,如果把所有在真正意义上可以称为艺术家的人,其所创作的所有艺术作品,通通都强制的订为非卖品,也就是完全断了艺术家卖作品的念头!那么他们都会创作出甚么样的作品呢?也许有人会说,艺术家都是靠卖作品维生,如果艺术家的作品都不准卖,那么他们吃甚么?喝甚么?靠甚么过日子呢?那我又问,如果老天爷就愣是这样安排,只让艺术家刚好够吃、够喝,而其他生活上过多的追求全部禁止;包括尽止一切与创作无关的任何需求都全部禁止,也就是一切与创作本身无关的「妄念」,都不会成为现实。那么这个时候的艺术家又会创作出甚么样的作品呢?
有人说,这个时候恐怕大多数的艺术家,可能就放弃创作,另谋他途去了,也就是他不再成为艺术家了。或是,眼下还「活」下来的艺术家,都正在以某种让他们能够生活下来的方式,成为一位元纯粹度不必太高,或甚至不需要纯粹度的所谓「杂生艺术家」,当然还是简称为「艺术家」;前题是他们「生活」的方式必需还得和艺术挨上一点边儿。可我现在想谈的并不是这类的「杂生艺术家」,而是他们的全名就叫作「艺术家」的那一类人。
其实,这类艺术家并不依赖传统意义上的「生活」,他们活下来并不为过这种生活,也不存在有甚么追求,他们需要的只是「生存」。而「生存」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创作」。只有真诚勤勉的创作,对他们才是最真实的。他们认为,一直琢磨着怎么成名、怎么发财的艺术家,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不会被历史记住的。当然,也意味着这些人的作品百年之后,只会成为「文献」,并不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品」。因为他们不纯粹。
有些艺术品总能释放出强大的「生命感」和「能量感」,每当我站在这样的作品前面,被这些巨大的磁场撼动的同时,总能由衷的为作者的真诚所感动。像有一股饱满丰沛的艺术力场,无法抗拒的侵蚀进来;跨越时空般左右着我最内在的灵魂,而大多时候我都会对这种事实上相当陌生的「内在探索」,产生非常享受、非常真实的愉悦感。当然,有的时后我对自己的作品也有这种感觉。而每当我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会在作品上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恭恭敬敬的签上我的名字。签完名之候,我会用不同的角度,甚至选不同的时间反复的去「欣赏」,并且尝试自我「景仰」一番。然后只作两件事,一是找个合适的地方挂起来,或是直接烧掉!
现在我画室墙上挂的,都是没烧掉的。
我曾经很清楚的梳理过自己各种状态下都会产生甚么样的作品,而这些墙上的作品,都是在我最淡泊、最孤独、最宁静,还有最贫穷的时候挂上去的。这些作品都有一个一致的特征,那就是都有足够强大的「生命感」和「能量」。多少年后我明白了!「生命感」和「能量」是一位艺术家沉浸于真诚而执着的艺术创作状态后,在作品上所能被明显感应到的信息。不是那种无病呻吟的,不是那种刻意复制别人信息的那种。所以我一直认为,所谓好的艺术品,就是有「生命感」和「能量」的作品。
是不是艺术家纯粹之后他所创造出来的作品就一定会有「生命感」和「能量」呢?这样的作品就一定能名垂青史呢?
不是!我认为不是!
艺术家如果不纯粹,那他所创造的作品很难、或根本不能有所谓「生命感」和「能量」;但即便艺术家纯粹了之后,也未必一定能创造名垂青史的艺术品。为甚么呢?这始终是我不敢太自信的回答这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想了很多年,也经历了无数个日夜不断的实践、领悟;再不断的推翻先前的实践和领悟;然后再实践、再领悟。如履薄冰,一直不敢大意。非常害怕自己迷失了!非常害怕「再回头已百年身」!知道这个路如果走岔,基本很难回头。
「生命感」和「能量」到底是什么?可以被说清楚吗?我认为「可以」,也「不可以」。有「可以说清楚」的部份,也有「说不清楚」的部份。怎么说呢?先说一下「可以说清楚」的部份。我认为有「生命感」的作品,就是「活」的作品。甚么叫做「活」的作品呢?就是作品一旦被创造出来后,作品本身就会成为一个独立存在的「生物」。这个「生物」有长相、个性和具备一定程度的「命运感」。一个作品被感应到的信息是「活」的还是「死」的,表征其实是很明显的。当您看到一个「活」的东西,您可以察觉到它的喜、怒、哀、乐以及其它情绪,无论您是主观的感应它,还是客观的体验它,您都会知道它是「活」的。而如果一个艺术品可以被感应到它是一个「活物」的时候,就说明它不再只是帆布、宣纸、颜料以及其它媒材这些「死物」,则它就是有「生命感」的作品,那它就是在严肃意义上真正的艺术品。
那「能量」又到底是什么呢?
一个有「生命感」的「活物」,如果它只是安静的独立「活着」,不管您怎么打扰它,它都没有任何反应,那么它只是一个被打扰的「活物」。可有「能量」的「活物」就完全不一样了,它非但「活着」,还活的很不安份。它不但能感应到有人在打扰,甚至知道谁在打扰它,并且会作出针对性的反应。它会尽力的释放某种强大而浓郁的「内容信息」,希望能毫不保留的扑向接收到这个信息的人,侵蚀着那个人的内心,一直到那个人完全消化这个信息的所有内容为止。
以上是「生命感」和「能量」可以说清楚的部份。接下来我想讲一段说不清楚的那部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先用一个问题来引出这个答案,那就是「艺术家能创作出具有强大「生命感」和「能量」的艺术品,究竟需要怎样的条件呢?」
三个条件:「纯粹」、「再纯粹」、「更纯粹」!
某些具有强大「生命感」和「能量」的艺术品,其所蕴藏的「信息内容」,确实能巨大到并不是单凭艺术家的才能所能负荷的;有的时候在这些巨大的「信息内容」中,能察觉出某种不可言喻的「外力」;这个不可言喻的「外力」可能来自宗教、哲学、科学、音乐…等等,或甚至可能来自于某种「怪力乱神」的「点拨」。这种不可言喻的「外力」与艺术家的纯粹度有关,这「外力」所「加持」给艺术家某种超越艺术家自身能力的「特异功能」,是需要艺术家以「纯粹」的状态来接收的。这就是为甚么艺术家尽可能的不要「一心两用」,尽可能的要「反物质」,要淡泊、要宁静,甚至要甘于贫穷。因为艺术家纯粹了之后,就比较容易接收到这样的「加持」。此外,这些不可言喻的「外力」会根据「纯粹度」的深浅程度,来决定「加持」的力度,进而决定了艺术品所蕴藏的「生命感」和「能量」有多大的强度。「再纯粹」就「再加持」!「更纯粹」就「更加持」!
最后,我想提一下我被加持的个人体验,希望对某些艺术家有些帮助。
我有时偶尔和朋友聚会的时候,总喜欢闲聊一些关于「价值观」和「使命感」之类的话题,而我总会不厌其烦的以这样的开头来聊:「人的一生有两个日子很重要,一定要牢牢记住。一个是您出生的日子,另一个是您明白为什么要出生的日子。」
我明白我为甚么要出生的的那个日子,是在我46岁的时候,而那个时候距离我开始创作已经过了11年了。我46岁那年,突然之间在我身边一切的美好、一切的计划发生了根本性的「突变」。那个时候的情绪场景就像:「天上突然喷了一团熊熊大火,把身边所有的美好和计划烧了个精光!而留下的灰烬又被一夜的狂风骤雨,灭的无影无踪!」在那个人生的瞬间,我就好像根本没来过似的,灭的一点念想都没有了!于此同时,我也不知道「将来」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就是处于一个比「孤魂」还「孤魂」、比「野鬼」还「野鬼」的状态。但是过不了多久,就像舞台换幕一样,布幔一拉开,全部场景都不一样了!我是指全部!所有!不一样了!
我有了一个准备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的一个「人生角色」,并且顺理成章的一步步经历了一位艺术家该有的经历,当然在过程中,也包含了对「纯粹」的「迷惑」和「挣扎」。毕竟我的过去,是不能「纯粹」的。也从没想过人生「很纯粹」又怎样?「不纯粹」又怎样?再说还有那么一大堆的生活责任,一天到晚「纯粹」来、「纯粹」去是很不现实的。过去的我,所有的精力都专注的在「向外」学习;「外面」学的,用在「外面」。自己特别像个傀儡,像个没有意识的皮囊,摸爬滚打、跌跌撞撞都是为了「外面」的一切。
我现在没有了「外面」,只剩下「里面」了! 一开始,我对「里面」还是相当陌生的;甚至根本难以相处。抵抗、逃避和放弃的念头几乎天天都有。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抵抗、不能逃避,更不能放弃。因为在我的潜意识中清楚的知道,我这就要开始纯粹了!要开始起步学走路了!要开始活出另一个我了!我打算「痛」,并快乐着走下去!
这个时候,我并没有选择立马拾起画笔创作。我去看展,去买书看,去旅行;干甚么都行,就是不画画!没有目标、没有行程更没有念想,就这样一个人晃晃悠悠的混了三个月。然后,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自己给「囚禁」了起来;并且开始创作了!
我开始画了30多张很「好看」的画,除了卖掉两张外,其余都被我烧掉了!啊!您问我为什么烧掉?我告诉您,它们除了「好看」之外,还是没有语境、没有感情、画面也还是没有一点悬念、也没有什么似曾相识的感动….没有!什么都没有!就这样的画我竟然还让那个人买了两张!到现在我还耿耿于怀,总觉得我一定会有不好的报应的,那人现在我也找不着了,连个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烧了我自己30多张画之后,一直对创作产生一种敬而远之的迷网和踌躇。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特别喜欢买画材,买画纸啦、帆布啦、墨水啦、还有颜料矿石之类的,只要我认为将来我可能用的上的各种画材,通通搬回画室!都堆了一屋子了,可还是画不出什么东西。有一天我发现实在不能再买了,画室都没地儿下脚了!纸也潮了、笔也霉了、颜料都干的挤不出来了!我的画室差不多也快废了!不行!不行!随便想画点甚么就画点甚么吧!只要能消耗一点儿画材,就当拯救我这个画室吧!总比画材扔掉、画室废掉好些吧?
这一下笔,三年;一百七十多张作品横空出世。我大概挑了一半去上海虹桥当代艺术馆办了一个「觉相—张政维当代水墨个展」。剩下的一半我分成两部份;一部份准备参加亚洲地区其它商业画廊及艺术机构的小型个展,另一部份准备被我心安理得的卖掉。
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令我不可思议的事,最值得一提的就是我前面说过的「纯粹」的过程;通过了这个过程,让我明白了「生命感」和「能量」中「可以说清楚」和「说不清楚」的切身体会。这个时期的作品在尝试超越惯性视觉经验,怎么作到「视而不见」?怎么不去看到现实物质的「形式内容」?又怎么去看到现实物质的「本质内容」?我从宗教、哲学和科学三方面,得到了创作思想上的启发;而这样的启发也让我获得了一种能力,就是那种能够解读各种艺术型式的表达的能力,同时也能分辨什么是真正意义的艺术品?什么是以艺术为主题的工艺品?
当然,在我的画室里,被烧掉的画,就变得越来越少了。
张政维 2015年9月2日完稿于台中清水